驟雨過後的針葉林被洗刷得閃閃發光。
而銀時和桂領著救援衝向山谷時已經太晚了。
驟雨過後的針葉林被洗刷得閃閃發光。 而銀時和桂領著救援衝向山谷時已經太晚了。
一半
結束戰鬥收陣的整隻鬼兵隊上下一心地自理運作。喘著氣的傷者倚靠樹幹在深蔭歇息、無礙者拖著滿身黯淡的半乾血,在奇形怪狀的怪物屍骸中撿拾還能繼續使用的武器。他們頂住沉重鎧甲喘著氣,一手提刀另手從死人身上剝下鎧甲、財物或一切尚可利用的資源。似乎軍隊不是賭上彼此靈魂而廝殺,而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的,謀財害命。
「都不知道誰才是鬼了呢。」幫桂軍舉亮旗幟的白夜叉用同一張懶散表情揶揄。
雖然只是挑落單隊伍打卻總是戰得慘不忍睹,敵方無一倖免。桂小太郎緊繃著臉沒說什麼,只囑咐自家兵士去照顧傷者、剩下的人去幫忙鬼兵隊回收物資。幕府發下來的補貼越來越少,供養私人軍隊並不是件容易的事,這些坂田銀時知道。
「但就是看不過去哪假髮你不覺得嗎?這種禿鷹……一樣的行為。噯我這不是講矮杉君的壞話唷,因為我們是同窗才說給你聽的唷假髮君?」
「不是假髮,是桂。」桂雙手抱胸,一臉不以為然:「我也不喜歡,但總比全體餓死好。」
「媽咪啊這什麼沒被烏鴉咬過的少爺說的鬼話!是啦,沒錯,你們都是正確的。優等生。」
接著他們不再爭論。坂田銀時掏挖耳屎,軟性地拒絕參與,桂沒看銀時的臉,背過身甩步去整頓隊伍,被雨水和汗黏濕的長髮像尾巴一樣垂在肩上。重要的事太多了,他不是分不清楚輕重緩急。
鬼兵隊的總督照例在戰後不見人影。頭一次發生時全軍方寸大亂,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,而幾遍以後他的部下們似乎也漸漸習以為常,對此,桂一方也不以為意。
鬼兵隊會自己恢復秩序最好,但有桂這種將領級的人物來幫忙處理總是比較輕鬆快速。不戰的白夜叉就無人敬畏,實際地位與普通武士相比高不了多少,做為攘夷軍精神象徵的銀時不參與任何統轄,他怕被其他人差遣去幫忙剝削……喔不、集財行列,總與高杉一起搞失蹤。自個兒散步閒晃去是白夜叉的無言投降。再怎麼反感他畢竟知道入口的糧食是怎麼來的,只得默認,話說得再好聽,他也是個食屍鬼,普天生者皆以他物之死為糧。
坂田銀時扛著自己的刀小跳步吹口哨,潔淨鮮麗的風景被他拋在腦後,為了活下去的骯髒行為也被拋在腦後。什麼都不重要什麼也看不到。
雖然眾將帶兵的方法各不相同,他人無權干涉。但過於特殊還是會引人非議。
高杉帶的鬼兵隊有很多傳聞,雖然戰無不勝、攻無不克卻多的是負面評價:殘酷、奸險、無人性、計策狠毒卻鮮少失敗……諸如此類。銀時與假髮起先都把那些話當作外地人對高杉的中傷一笑置之,但匯合以後銀時發現那不只是誹謗,而似乎是卻有此事,隱約糢糊察覺的假髮卻默不吭聲,沒參與他們成長的坂本更是無從置喙。
即使是小衝突,與鬼兵隊對戰的敵軍總是鮮少活口。之後銀時他們才知道高杉下的令不是打勝,而是格殺勿論。從小一起長大高杉晉助有幾根毛幾個洞他還不是一清二楚?現下他卻不懂高杉在想什麼,完全不。
跳過一窩亂長一團的灌木叢後,銀時在草木扶疏的崖邊看見那顆黑紫色的腦袋,高杉背對著他,羽織與頭帶被從下而上灌起的山風吹得飄揚。
「哦呀,是你啊。」
高杉回過頭朝著銀時清爽地笑,乾掉的血糊在那張端正的臉上無邪得像是小鬼玩累了泥巴。 週遭近十具赤裸的屍首橫陳,盔甲刀劍堆成一疊不算整齊但也看得出有打理,在殺陣上身先士卒的總督大人,下了仗在殺人強盜這點上同樣是為人表率。不愧是與假髮小太郎爭奪『模範生』之名十幾年的男人。
「真是令人感動的情操啊總督大人,殺人取財這事不會太過殘忍?難怪無人投靠啊。」
坂田銀時試著不去看高杉,抓著枯樹幹借力滑到高杉身旁,沒注意腳邊,剛好就滾著一顆雙眼凹陷的頭顱,他蹲下來凝視那空洞的眼窩。黑暗同樣幽深地回望他。
「這些就是降兵。」
「……你竟然連投降的人們都殺?」
「嗯。」
坂田銀時總算抬起頭,把視線從屍體紅黑色的眼洞挪到高杉深藻色的水晶體。高杉無言回視,用屍體一般的空闃眼神。從前銀時認為高杉的眼睛相當清涼澄澈,某方面而言,他是喜歡高杉眼睛的;而此刻晚霞做為背景艷麗襯托,在高杉和天空之間他只能看見那雙眼睛顯現沉澱後的深深漆黑。
沒有差別,氣息竟然沒有差別。
在戰場上水裡來火裡去的白夜叉,竟然區分不出一個活人的眼睛與死者的差別。
「有什麼奇怪的事?」高杉背對夕陽的表情毫不做作,眼眸嘴角眉梢全是不矯作的疑惑。
是銀時先挪開眼神。
「不,沒什麼。」坂田銀時避開高杉伸過來的手,自個兒拍拍膝蓋站起來。
「沒什麼。」他再說了一遍,接著與高杉把集結成堆的物資各分一半帶走。
§
對應的情感就是半分鄙夷,半分渴望,接著全盤皆失。
沒有結果。
桂小太郎提著甜桂糕來找坂田銀時的時候,他正捲著草蓆縮在旁邊睡午覺,桂沒注意到門檻的毛毛蟲,狠狠一腳踏在銀時沒因攝取過度糖份而長出油花的肚子上。白夜叉痛得呲牙裂嘴『哇啊──』地大叫跳起,睚眥必報地給桂來記頭槌以求消氣,於是狂亂貴公子就,狂亂了。
大戰鬧完後還是由生性一絲不苟的客人著手整理房間的工作,房間主人則順理成章地當懶骨頭坐享其成。把棉被俐落地收到櫥櫃完成掃除後,桂壓低聲嗓說出探子回報的消息。
「上頭的大人物似乎對高杉的作為相當不悅。」臉色凝重的桂在桌邊正襟危坐。
「啊?你說啥?大聲點啊……」
坂田銀時趴在桂打理得乾乾淨淨的榻榻米上挖鼻孔,鼻屎咻地彈到茶几上攤著的地圖上。
「說是害怕過於武斷的屠夫,不想要隻可能咬斷鎖鍊的狂犬。」
「哪來的情報啊?不愧是假髮少爺果然好人緣。」咻,鼻屎彈到茶杯中。
「不是假髮,是桂!是說不要以為我不講話就可以亂來啊銀時!看我的臭屁攻擊!」
「好啦所以你的重點是?」在屁聲轟隆前,銀時捏著鼻子翻身滾過,順手給桂來記單手千年殺。
「嗚呃啊啊啊啊──我、我的小菊花就這樣凋零了……」
勝者白夜叉踩上茶几居高臨下,睨視痛得只能翹著屁股瘋狂爬行的桂:「別哭,我再戳一朵出來吧別感謝我。」
「混蛋我待命了這麼久讓我說完台詞不行嗎!我要說的是要注意高杉動向,說不定他就這樣被暗殺了!尤其是到軍營外頭更要小心!嗚啊你個混帳……」臉色鐵青的桂儘管顫抖還是撐著膝蓋,掙扎站起,往青梅竹馬的戰友處顫巍巍地比中指。
「啊、對了,今天他好像說有大人物請他喫酒……啊勒?銀時你要去哪?」
§
刀尖露出紙門探頭,往左上方飛開。
整扇門被斬碎成兩半破裂,刀鋒捲著銳利無比的殺意直逼眼前,銀時沒有拔刀,只能拉開步伐往後急退,他在腳跟抵到牆壁以前停下,刀刃掠過左耳狠狠插入背後字畫鑲進磚土。從黑暗中首先浮出色彩的是泛著綠光的眼睛,煙塵瀰漫週遭,只有細碎的木屑聲及心跳聲可以辨別。乾燥的粉味中混著銹氣,讓呼吸帶著沉鈍的聲響。
有人被殺了。不只一人。念頭剛閃過腦海卻下一步無法思考,反射性地,銀時意識到自己必須搶先開口、必須在高杉之前。漸漸能看見高杉晉助的臉孔了,坂田銀時感覺喉頭動作艱難,但他必須要出聲。彷彿寂靜會吞沒他與高杉。
「喂,」張嘴說話才知道自己聲音嘶啞,而他盯著高杉的眼睛瞬也不瞬。
「喂,玩得開心嗎?」
(……你在哪裡,高杉……)
他以為高杉會說:啊差點把你當成敵人砍了、竟然沒死啊?之類的玩笑話,但是高杉沒有。高杉往旁邊退後一步,將嵌入牆壁的刀垂直拔出,並用慣用手緊緊握住。像是什麼事也沒有,用他清朗的聲音普通地對談。性格惡劣的毒舌鬼竟然坦率道謝。
「你是來救我的嗎,銀時?真是感動啊,謝謝你。」
高杉的神情在銀時眼裡還是模糊成映,銀時幾乎能想像高杉笑著的臉。可是高杉沒有。他從高杉臉上的陰影線條就能判斷了。高杉還沒把他尖銳而兇殘的刀收起,似乎無形間他們還在對決。他不是、也不會成為高杉的敵人。銀時厭惡且幾乎是痛恨起這份氛圍。但他只是盯著高杉,耐著性子地等待。
「……假髮正在下頭和店鋪老闆周旋,辰馬去向總領拿文書了。」
「這樣啊,給你們添麻煩不好意思了。」
銀時漫不經心地:「是說你是要拿傢伙對著我到什麼時候?」
高杉聳肩,才收刀入鞘。一併把那股咄咄逼人的壓迫氣場給收了。
和式茶室內唯一一扇窗戶正緊閉著,光從米灰色紙面微微透光,紙窗格邊緣卻緩慢地流出紅色色素,隆重而死寂的霧狀黑闇從四周逐漸朝穿著血褐色衣物的高杉聚攏。沒有屍體。但是腥臭濃厚,人類剛死不久的溫度還殘留在屋中。銀時看著即使血腥滿席還是面不改色坐下的高杉斟茶,濺入血沫的伊賀燒茶杯被淡青色冷茶注滿,屍體在哪裡?銀時瞇起眼睛環視。不可能消失。
他在高杉的嘴唇碰觸杯緣的前半瞬抽刀。壁櫥被斬破,被腹藏起的刺客與女傭殘肢墜落一地。
來不及收刀也來不及拔刀銀時拽過高杉的衣領把他摔在地上,兩人的佩刀都鏗鐺落地;銀時抓狂一樣不控制力道地痛毆高杉,指股陷入發紅的肌肉中,他騎在腰上往死裡狠打,拳頭落在臉落在胃落在心口,高杉卻不躲不閃。高杉在銀時喘氣的間隙把血沫及斷齒噴在他臉上,並露出惡作劇得逞後的促狹笑容。
「你生什麼氣?」
「死矮子你是瘋了不成嗎?對平民下手算什麼好漢!」
同窗兼同袍咬牙切齒的怒容只讓他覺得好笑,高杉的聲音因笑意帶著幾分高亢:「你又知道那是平民?」
「我跟假髮不說話你就把我們當白痴嗎?你是矮得腦殘了嗎?打仗就算了這裡可不是戰場啊。我靠,每天殺人還殺不膩嗎?中二病也要有個限度這不是在玩遊戲機啊!混帳!你……」
高杉突然直直地盯、幾乎是瞪著銀時,中斷對方的喊話。等這段毛骨悚然的靜默對峙結束以後,才用一種溫和、富有耐心的語氣咬字清晰地解釋。
「……聽我說,這裡是戰場啊,銀時,你知道嗎?你不知道的吧?戰爭就快結束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我呢,一直在想,老師真的是被天人給殺害的嗎?」
「這跟你發瘋亂斬人有屁毛關係?」
對於青梅竹馬的嗤之以鼻,高杉陰側側地帶著詭譎笑容反駁。
「是嗎?那又怎樣,白夜叉?啊,因為是地球人所以你怕了,是吧?天人也是人啊,銀時。」
「你這混蛋到底是想怎樣!」
「嗯?我嗎?」高杉用還能活動的手抹淨自己臉上的血汙,眼神空洞地往天花板看,突然莫名奇妙地發笑:「我……?哼哼……我並沒有想怎樣啊。」
「你……高杉你這傢伙,難道是想死嗎?」
銀時終於明白了,高杉已經喪失感知生與死的界線。高杉正站在交界點,用死者的眼、死者的舌頭來試圖與銀時溝通。要將他說服。要擊敗。將毀滅他。
他為那股由靈魂發散的死臭給震懾。
(……回來啊……回來這裡,高杉──)
「老實說沒什麼特別想,但也不排斥。」高杉坦率地點頭。
「死亡?那是什麼?我不確定。一直以來我認為死亡就是被剝奪後的完全空白,僅管這片空白對死者及周遭的人而言是多麼巨大,可,三千世界並不屑於這點空白,其他色彩會迅速地蜂擁填補;即使是種族的滅絕,恐怕對世界構成是不痛不癢的。老師的死是必然的,因為這個世界並不需要他、也不需要任何人。世界就只是世界,它漠然地存在,無視於森羅萬象的誕生或消亡。既然毫無意義,我必須試驗底線。即使失敗了,也沒什麼不可以。」
「高杉你……」
「老師不也是這樣嗎,毫無價值地死去……那又有什麼不可以呢?所以。」
高杉笑著說完,並有所動作:「所以又有何不可呢?試試吧,銀時。」
毫無預警的,高杉晉助把刀由下而上刺穿坂田銀時的腹部。
Fin.
流動*111013
*111017
*111020
BGM:椎名林檎-宗教
而銀時和桂領著救援衝向山谷時已經太晚了。
驟雨過後的針葉林被洗刷得閃閃發光。 而銀時和桂領著救援衝向山谷時已經太晚了。
一半
結束戰鬥收陣的整隻鬼兵隊上下一心地自理運作。喘著氣的傷者倚靠樹幹在深蔭歇息、無礙者拖著滿身黯淡的半乾血,在奇形怪狀的怪物屍骸中撿拾還能繼續使用的武器。他們頂住沉重鎧甲喘著氣,一手提刀另手從死人身上剝下鎧甲、財物或一切尚可利用的資源。似乎軍隊不是賭上彼此靈魂而廝殺,而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的,謀財害命。
「都不知道誰才是鬼了呢。」幫桂軍舉亮旗幟的白夜叉用同一張懶散表情揶揄。
雖然只是挑落單隊伍打卻總是戰得慘不忍睹,敵方無一倖免。桂小太郎緊繃著臉沒說什麼,只囑咐自家兵士去照顧傷者、剩下的人去幫忙鬼兵隊回收物資。幕府發下來的補貼越來越少,供養私人軍隊並不是件容易的事,這些坂田銀時知道。
「但就是看不過去哪假髮你不覺得嗎?這種禿鷹……一樣的行為。噯我這不是講矮杉君的壞話唷,因為我們是同窗才說給你聽的唷假髮君?」
「不是假髮,是桂。」桂雙手抱胸,一臉不以為然:「我也不喜歡,但總比全體餓死好。」
「媽咪啊這什麼沒被烏鴉咬過的少爺說的鬼話!是啦,沒錯,你們都是正確的。優等生。」
接著他們不再爭論。坂田銀時掏挖耳屎,軟性地拒絕參與,桂沒看銀時的臉,背過身甩步去整頓隊伍,被雨水和汗黏濕的長髮像尾巴一樣垂在肩上。重要的事太多了,他不是分不清楚輕重緩急。
鬼兵隊的總督照例在戰後不見人影。頭一次發生時全軍方寸大亂,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,而幾遍以後他的部下們似乎也漸漸習以為常,對此,桂一方也不以為意。
鬼兵隊會自己恢復秩序最好,但有桂這種將領級的人物來幫忙處理總是比較輕鬆快速。不戰的白夜叉就無人敬畏,實際地位與普通武士相比高不了多少,做為攘夷軍精神象徵的銀時不參與任何統轄,他怕被其他人差遣去幫忙剝削……喔不、集財行列,總與高杉一起搞失蹤。自個兒散步閒晃去是白夜叉的無言投降。再怎麼反感他畢竟知道入口的糧食是怎麼來的,只得默認,話說得再好聽,他也是個食屍鬼,普天生者皆以他物之死為糧。
坂田銀時扛著自己的刀小跳步吹口哨,潔淨鮮麗的風景被他拋在腦後,為了活下去的骯髒行為也被拋在腦後。什麼都不重要什麼也看不到。
雖然眾將帶兵的方法各不相同,他人無權干涉。但過於特殊還是會引人非議。
高杉帶的鬼兵隊有很多傳聞,雖然戰無不勝、攻無不克卻多的是負面評價:殘酷、奸險、無人性、計策狠毒卻鮮少失敗……諸如此類。銀時與假髮起先都把那些話當作外地人對高杉的中傷一笑置之,但匯合以後銀時發現那不只是誹謗,而似乎是卻有此事,隱約糢糊察覺的假髮卻默不吭聲,沒參與他們成長的坂本更是無從置喙。
即使是小衝突,與鬼兵隊對戰的敵軍總是鮮少活口。之後銀時他們才知道高杉下的令不是打勝,而是格殺勿論。從小一起長大高杉晉助有幾根毛幾個洞他還不是一清二楚?現下他卻不懂高杉在想什麼,完全不。
跳過一窩亂長一團的灌木叢後,銀時在草木扶疏的崖邊看見那顆黑紫色的腦袋,高杉背對著他,羽織與頭帶被從下而上灌起的山風吹得飄揚。
「哦呀,是你啊。」
高杉回過頭朝著銀時清爽地笑,乾掉的血糊在那張端正的臉上無邪得像是小鬼玩累了泥巴。 週遭近十具赤裸的屍首橫陳,盔甲刀劍堆成一疊不算整齊但也看得出有打理,在殺陣上身先士卒的總督大人,下了仗在殺人強盜這點上同樣是為人表率。不愧是與假髮小太郎爭奪『模範生』之名十幾年的男人。
「真是令人感動的情操啊總督大人,殺人取財這事不會太過殘忍?難怪無人投靠啊。」
坂田銀時試著不去看高杉,抓著枯樹幹借力滑到高杉身旁,沒注意腳邊,剛好就滾著一顆雙眼凹陷的頭顱,他蹲下來凝視那空洞的眼窩。黑暗同樣幽深地回望他。
「這些就是降兵。」
「……你竟然連投降的人們都殺?」
「嗯。」
坂田銀時總算抬起頭,把視線從屍體紅黑色的眼洞挪到高杉深藻色的水晶體。高杉無言回視,用屍體一般的空闃眼神。從前銀時認為高杉的眼睛相當清涼澄澈,某方面而言,他是喜歡高杉眼睛的;而此刻晚霞做為背景艷麗襯托,在高杉和天空之間他只能看見那雙眼睛顯現沉澱後的深深漆黑。
沒有差別,氣息竟然沒有差別。
在戰場上水裡來火裡去的白夜叉,竟然區分不出一個活人的眼睛與死者的差別。
「有什麼奇怪的事?」高杉背對夕陽的表情毫不做作,眼眸嘴角眉梢全是不矯作的疑惑。
是銀時先挪開眼神。
「不,沒什麼。」坂田銀時避開高杉伸過來的手,自個兒拍拍膝蓋站起來。
「沒什麼。」他再說了一遍,接著與高杉把集結成堆的物資各分一半帶走。
§
對應的情感就是半分鄙夷,半分渴望,接著全盤皆失。
沒有結果。
桂小太郎提著甜桂糕來找坂田銀時的時候,他正捲著草蓆縮在旁邊睡午覺,桂沒注意到門檻的毛毛蟲,狠狠一腳踏在銀時沒因攝取過度糖份而長出油花的肚子上。白夜叉痛得呲牙裂嘴『哇啊──』地大叫跳起,睚眥必報地給桂來記頭槌以求消氣,於是狂亂貴公子就,狂亂了。
大戰鬧完後還是由生性一絲不苟的客人著手整理房間的工作,房間主人則順理成章地當懶骨頭坐享其成。把棉被俐落地收到櫥櫃完成掃除後,桂壓低聲嗓說出探子回報的消息。
「上頭的大人物似乎對高杉的作為相當不悅。」臉色凝重的桂在桌邊正襟危坐。
「啊?你說啥?大聲點啊……」
坂田銀時趴在桂打理得乾乾淨淨的榻榻米上挖鼻孔,鼻屎咻地彈到茶几上攤著的地圖上。
「說是害怕過於武斷的屠夫,不想要隻可能咬斷鎖鍊的狂犬。」
「哪來的情報啊?不愧是假髮少爺果然好人緣。」咻,鼻屎彈到茶杯中。
「不是假髮,是桂!是說不要以為我不講話就可以亂來啊銀時!看我的臭屁攻擊!」
「好啦所以你的重點是?」在屁聲轟隆前,銀時捏著鼻子翻身滾過,順手給桂來記單手千年殺。
「嗚呃啊啊啊啊──我、我的小菊花就這樣凋零了……」
勝者白夜叉踩上茶几居高臨下,睨視痛得只能翹著屁股瘋狂爬行的桂:「別哭,我再戳一朵出來吧別感謝我。」
「混蛋我待命了這麼久讓我說完台詞不行嗎!我要說的是要注意高杉動向,說不定他就這樣被暗殺了!尤其是到軍營外頭更要小心!嗚啊你個混帳……」臉色鐵青的桂儘管顫抖還是撐著膝蓋,掙扎站起,往青梅竹馬的戰友處顫巍巍地比中指。
「啊、對了,今天他好像說有大人物請他喫酒……啊勒?銀時你要去哪?」
§
刀尖露出紙門探頭,往左上方飛開。
整扇門被斬碎成兩半破裂,刀鋒捲著銳利無比的殺意直逼眼前,銀時沒有拔刀,只能拉開步伐往後急退,他在腳跟抵到牆壁以前停下,刀刃掠過左耳狠狠插入背後字畫鑲進磚土。從黑暗中首先浮出色彩的是泛著綠光的眼睛,煙塵瀰漫週遭,只有細碎的木屑聲及心跳聲可以辨別。乾燥的粉味中混著銹氣,讓呼吸帶著沉鈍的聲響。
有人被殺了。不只一人。念頭剛閃過腦海卻下一步無法思考,反射性地,銀時意識到自己必須搶先開口、必須在高杉之前。漸漸能看見高杉晉助的臉孔了,坂田銀時感覺喉頭動作艱難,但他必須要出聲。彷彿寂靜會吞沒他與高杉。
「喂,」張嘴說話才知道自己聲音嘶啞,而他盯著高杉的眼睛瞬也不瞬。
「喂,玩得開心嗎?」
(……你在哪裡,高杉……)
他以為高杉會說:啊差點把你當成敵人砍了、竟然沒死啊?之類的玩笑話,但是高杉沒有。高杉往旁邊退後一步,將嵌入牆壁的刀垂直拔出,並用慣用手緊緊握住。像是什麼事也沒有,用他清朗的聲音普通地對談。性格惡劣的毒舌鬼竟然坦率道謝。
「你是來救我的嗎,銀時?真是感動啊,謝謝你。」
高杉的神情在銀時眼裡還是模糊成映,銀時幾乎能想像高杉笑著的臉。可是高杉沒有。他從高杉臉上的陰影線條就能判斷了。高杉還沒把他尖銳而兇殘的刀收起,似乎無形間他們還在對決。他不是、也不會成為高杉的敵人。銀時厭惡且幾乎是痛恨起這份氛圍。但他只是盯著高杉,耐著性子地等待。
「……假髮正在下頭和店鋪老闆周旋,辰馬去向總領拿文書了。」
「這樣啊,給你們添麻煩不好意思了。」
銀時漫不經心地:「是說你是要拿傢伙對著我到什麼時候?」
高杉聳肩,才收刀入鞘。一併把那股咄咄逼人的壓迫氣場給收了。
和式茶室內唯一一扇窗戶正緊閉著,光從米灰色紙面微微透光,紙窗格邊緣卻緩慢地流出紅色色素,隆重而死寂的霧狀黑闇從四周逐漸朝穿著血褐色衣物的高杉聚攏。沒有屍體。但是腥臭濃厚,人類剛死不久的溫度還殘留在屋中。銀時看著即使血腥滿席還是面不改色坐下的高杉斟茶,濺入血沫的伊賀燒茶杯被淡青色冷茶注滿,屍體在哪裡?銀時瞇起眼睛環視。不可能消失。
他在高杉的嘴唇碰觸杯緣的前半瞬抽刀。壁櫥被斬破,被腹藏起的刺客與女傭殘肢墜落一地。
來不及收刀也來不及拔刀銀時拽過高杉的衣領把他摔在地上,兩人的佩刀都鏗鐺落地;銀時抓狂一樣不控制力道地痛毆高杉,指股陷入發紅的肌肉中,他騎在腰上往死裡狠打,拳頭落在臉落在胃落在心口,高杉卻不躲不閃。高杉在銀時喘氣的間隙把血沫及斷齒噴在他臉上,並露出惡作劇得逞後的促狹笑容。
「你生什麼氣?」
「死矮子你是瘋了不成嗎?對平民下手算什麼好漢!」
同窗兼同袍咬牙切齒的怒容只讓他覺得好笑,高杉的聲音因笑意帶著幾分高亢:「你又知道那是平民?」
「我跟假髮不說話你就把我們當白痴嗎?你是矮得腦殘了嗎?打仗就算了這裡可不是戰場啊。我靠,每天殺人還殺不膩嗎?中二病也要有個限度這不是在玩遊戲機啊!混帳!你……」
高杉突然直直地盯、幾乎是瞪著銀時,中斷對方的喊話。等這段毛骨悚然的靜默對峙結束以後,才用一種溫和、富有耐心的語氣咬字清晰地解釋。
「……聽我說,這裡是戰場啊,銀時,你知道嗎?你不知道的吧?戰爭就快結束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我呢,一直在想,老師真的是被天人給殺害的嗎?」
「這跟你發瘋亂斬人有屁毛關係?」
對於青梅竹馬的嗤之以鼻,高杉陰側側地帶著詭譎笑容反駁。
「是嗎?那又怎樣,白夜叉?啊,因為是地球人所以你怕了,是吧?天人也是人啊,銀時。」
「你這混蛋到底是想怎樣!」
「嗯?我嗎?」高杉用還能活動的手抹淨自己臉上的血汙,眼神空洞地往天花板看,突然莫名奇妙地發笑:「我……?哼哼……我並沒有想怎樣啊。」
「你……高杉你這傢伙,難道是想死嗎?」
銀時終於明白了,高杉已經喪失感知生與死的界線。高杉正站在交界點,用死者的眼、死者的舌頭來試圖與銀時溝通。要將他說服。要擊敗。將毀滅他。
他為那股由靈魂發散的死臭給震懾。
(……回來啊……回來這裡,高杉──)
「老實說沒什麼特別想,但也不排斥。」高杉坦率地點頭。
「死亡?那是什麼?我不確定。一直以來我認為死亡就是被剝奪後的完全空白,僅管這片空白對死者及周遭的人而言是多麼巨大,可,三千世界並不屑於這點空白,其他色彩會迅速地蜂擁填補;即使是種族的滅絕,恐怕對世界構成是不痛不癢的。老師的死是必然的,因為這個世界並不需要他、也不需要任何人。世界就只是世界,它漠然地存在,無視於森羅萬象的誕生或消亡。既然毫無意義,我必須試驗底線。即使失敗了,也沒什麼不可以。」
「高杉你……」
「老師不也是這樣嗎,毫無價值地死去……那又有什麼不可以呢?所以。」
高杉笑著說完,並有所動作:「所以又有何不可呢?試試吧,銀時。」
毫無預警的,高杉晉助把刀由下而上刺穿坂田銀時的腹部。
Fin.
流動*1110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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