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閣下,請下車。」
車夫在馬車門外脫下舊禮帽,彎著腰恭敬地以不流利的法語說道。
法蘭西斯的手指隔著絨布手套撬開門鎖,拉了一條能讓冷風灌入的小小縫隙,他微瞇起琉璃藍的眼睛窺視,確認在十幾呎外走來的軍人只是在執行守衛後,才緩下臉部線條。他勾起唇微笑。
法蘭西斯以自認為最優雅的速度將門推開,接著跳下馬車,仍維持鞠躬姿勢的車夫忍不住出聲催促:「閣下,請容我失禮,那一位大人已經等了很久。」
哦了聲,法蘭西斯半轉過頭,這次他看著車門鑲刻的英格蘭王國皇室徽章。
「喔,我也是。」他補充,「等了很久。」
接著他進入那棟有濃厚英格蘭氣息的磚紅色建築,據說這是棟連皇室成員都不一定知道的別宮。
§
法蘭西斯在杯緣輕輕敲著,嫩花色瓷杯中的深褐色液體已經微涼,但他一口都沒動。
儘管佛手柑的香氣濃郁地足以溢滿這間房間。
約莫一個半鐘頭前,有名穿著外交官服飾的褐髮男人將他領來這兒,以流利卻語調冷硬的法語表示:『事出突然,那位大人正在與幾名大人物會面,那位會儘速趕到。還請閣下稍候片刻。』
英國人的舌頭就像打了結呢。
法蘭西斯想,等那濃眉的粗野小鬼來了後,可要就這點好好嘲笑一番。
外交官(先如此稱呼)只待幾分鐘便離開了,他告訴法蘭西斯這間寢室內的物品都能隨意取用,若還缺乏什麼就儘管吩咐。
這間以暖色為基調的房間算不上寬敞,但也不小。
有張堆了十幾層軟墊的大床、鋪著絨布桌巾的海豹桌、備妥熱呼呼伯爵茶及酥點的茶几、衣架、兩張一組的貴妃椅共有三組──其中一組沒有靠枕、兩座五層書櫃、一面等身穿衣鏡……而窗戶只有一扇,且是幾乎貼上天花板的雕花天窗。
「英格蘭也懂下午茶?真是間豪華的牢房,想將我軟禁嗎?」
法蘭西斯輕輕坐上離他最近的那張軟椅,笑著說,「還欠什麼嗎?那就給我一位體軟骨酥的好姑娘吧!」
男子沒對法蘭西斯的嘲弄表達出任何負面情緒,平靜地行個禮便告辭。
他說祝閣下您有個美好的午後便關上門,在門閉合前法蘭西斯不冷不熱地丟了句:「在那傢伙來以前,我什麼也不會做。」
以硬心木厚實造成的門毫無遲疑地掩上,而法蘭西斯知道他一定聽到了,且會一字不漏地傳達給他。
沒來由地,法蘭西斯覺得心情舒適多了,似乎現在他們是平等的存在。
──雖然原本就沒有不平等,這只是等待者與被等待者相較之下的被害意識。
一個半鐘頭的現在,法蘭西斯正後悔他撂下那句宣言。
長時間車勞頓的折騰下,他又餓又累;杏仁馬卡龍與紅茶都已經冷卻且停止發散香氣、想做些什麼,卻又將牴觸自己說過的話……法蘭西斯在鏡子前搔首弄姿了一個半小時,但再繼續照下去,他怕鏡子會承受不住他的美……好吧,他只是無聊罷了。
他正無趣得火大、對讓他等了這麼久的那傢伙也感到火大。
「竟然讓美麗得讓世界都失色的葛格我等了這麼久……真是太可惡了。」脫下手套的食指戳入杯中後抽出,法蘭西斯伸舌舔了下指尖,「等一下該如何用怒火將那傢伙燒成灰呢……?」
法蘭西斯伏在剩餘面積不大的紅檀木茶几,閉上酸澀的眼睛,嘴唇微動且無聲地唸著:「亞瑟。」
§
「喂、喂……你是誰啊?」男孩。
我叫法蘭西斯,我是法蘭西,神聖的羅馬後裔法蘭西王國。
「喂。你從海的對面來的嗎?喂你那邊冷嗎?」男孩這麼問。
是啊;還好,沒有這塊島來得濕冷。
「你在我面前?我一直在你面前嗎?你在我身邊對不對?你有很多朋友嗎?」少年。
啊,嗯。唉呀,在你出生以前吧。啊啊,我是世界的中心唷。
「「讓我在你身邊好不好?」」
少年與少女都這麼要求。
「「法蘭西斯。」」
§
「──下、閣下,有床。」
英國外交官正站在法蘭西斯身側,法蘭西斯眨開眼,迷迷糊糊的睡眼正好對上男子居高臨下的綠眼,英國人似笑非笑地:「請問閣下,法蘭西人都喜歡趴在桌上睡覺嗎?」
法蘭西斯想著這傢伙跟亞瑟那小子真像,至少言語尖酸這點,嘴巴則答:「這是美容覺啊,躺著會壓壞我優雅新潮的秀髮──我才不幹呢。」法蘭西斯嗅到肉香,他盯著外交官身後的餐車,略簇起眉,「好啦,我親愛的先生,請告訴我,現在是幾點了呢?」
「秉閣下,再過十五分鐘就七點。」外交官邊說著邊為法蘭西斯鋪上餐巾及餐具,接著遞出洗手盆,「閣下,請您用晚膳。那一位希望閣下能收回您在下午時說的話。」
法蘭西斯乾脆地應:「是嗎?好啊。」說著同時便已經將手洗淨,
他壓根兒不想虐待自己,抗議什麼的試一試意思到了就夠。他想他飢餓的程度已經足夠代表他對亞瑟的憤怒,等他見到亞瑟……他會讓那傢伙懂的。
而適時的挖苦是必須的。
法蘭西斯在男子謹慎地掀開餐蓋時,托著下巴,故作疑惑地望向人,「先生,親愛的先生,能讓我提問嗎?」
「閣下請說。」外交官先生沒轉頭。
「喔,那就請為我這被主人冷落的可憐法蘭西人解惑吧。」他擺出自以為最無辜的表情,學著外交官的語氣,「誠摯地請問,我們親愛的那一位呢?」
外交官正在為法蘭西斯分割小羊肉,毫不遲疑地說著,「那位大人臨時有事,不得不外出一趟,那位對閣下也感到相當抱歉。」
法蘭西斯聽見自己從鼻腔笑了下,而外交官也是種官員,這位顯然訓練有素的官員繼續解釋,一派的官方說法:「此次會面本來就是私人約會,而有意外仍無可厚非,為表示歉意,我們會盡全力來招待閣下,以──」
「夠了。」法蘭西斯聳肩,拿取香料罐往自己盤中的羔肉灑了些許,「簡單說句那傢伙放葛格我鴿子就行了,不必講附加那麼多乾淨俐落的推託。」
「你法語說得很流利耶。」他朝那名年紀很輕的外交官微笑,「可是語調太糟,別再使世上最動聽的語言僵板化了,拜託。」
「是的,遵照閣下的意思,我會寡言。」年輕外交官點頭,退到一旁行禮,「但請容我再次打擾,請問閣下還需要些什麼嗎?」
「噢。」法蘭西斯嚐一口酒,「那就湊合著用……你來陪我說說話吧。」
「好的,例如?」他讓法蘭西斯開話題,就這點而言倒是比亞瑟成熟不少。
「例如……你知道我們的名字嗎?」法蘭西斯笑得很有魅力,卻惡意,「不是我們的身分,而是名字。」
「回閣下,您知道我的身分只是一介普通公務員,我沒有知悉那種機密的權利。」
「普通?是嗎?我都快以為你是他的私生子了。」法蘭西斯望進那雙與亞瑟極為相似的祖母綠,以洞悉了些什麼的神情,「受一個國家信賴的公務員,還能算普通嗎?」
「閣下。」外交官先生仍是說得雲淡風輕,「依我認為,再說下去就屬於我的個人隱私。」
「這樣啊,那來談談剛打完的克里米亞戰爭好了?」
法蘭西斯插起一塊肉,放入口中細細咀嚼,他期待眼前這位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會說出什麼有趣的見解。
這回外交官倒是露出強烈一些的情感,他的眼睛散發光采,露出燦爛笑容,難掩興奮地道。
「您也聽說了嗎?克里米亞戰爭中的提燈天使,就如同您曾經的貞德一樣聖潔!」
「喔,你倒是提到那個大重點囉。」相較之下,法蘭西斯只是微笑,暗暗想,是的,曾經。
而後語氣平緩地答:「我認為,沒有哪朵花能比上百合。不論今後,或以前。」
不管外交官應了什麼,法蘭西斯都沒有再說話。他似乎被拉起什麼不應該被拉起的情感,他的肩膀軟了下來,眉頭卻蹙著。
法蘭西斯若有所思地抬頭盯著彩繪天窗半晌,接著重新拾起刀叉,安安靜靜地進食。
那封他看過隨即燒燬的邀請函這樣寫著:
『我想,我總有一天該跟你談論那名少女──得到法蘭西的百合那位。亞瑟.柯克蘭』
§
華麗的大床與它的外表一樣舒適柔軟,但法蘭西斯無法斷定自己是否有真正入睡。
他一下子飄上雲端,一下子又直直下墜;他自聳立疙瘩的皮膚感到寒冷,又覺得體內燃燒著什麼而渾身燥熱。
有冰冷的手掌貼上法蘭西斯的額頭,他猜想,可能是名少女。
來人低聲叫喚他的名字:「法蘭西斯……」
叫我,叫我的名字,叫我法蘭西斯。已經很久沒有夢見妳了,我的百合。
妳的笑容在火裡燃燒,我的百合,我的心也在火燄裡燃燒。
而少年哭泣的臉卻同時重疊在少女的笑臉,少年抬頭而眼淚從祖母綠的眼瞳滑落:「為什麼?法蘭西斯……為什麼?」
真是狡猾的男孩,明明是殺害我心愛女人的兇手,為什麼還露出那麼悲傷的表情……
而他們一起叫喚,隔著火燄向法蘭西斯叫喚:「法蘭西斯……」
「讓我在你身邊好不好?法蘭西斯……」
法蘭西斯覺得房間正在燃燒。
朦朧地往亮處看去,暖桌上的燈台不間斷地發散幾乎燙傷眼球的光線,法蘭西斯快要受不了這種強光。
火焰隔著燈罩緩慢跳動,法蘭西斯不由自主地起身,往光源處走去,影子在暗得看不見實際顏色跳舞,跳著無人能看清的舞。
我大概是隻蛾子。
不對,是毛蟲。法蘭西斯想著,沿著燈架爬啊爬,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蠕動,用腹部摩娑發熱的玻璃燈罩拼命地往上爬……肚子的血液體脂被烤熟蒸發,油氣則呼嚕嚕地加熱內臟,我的心肝啊都滾爛了,但還是需要往上爬……
得找叢熊熊燃燒的烈焰跳下去,得找叢能在幾分鐘內將我燒成灰的烈焰跳下去才行……
法蘭西斯趴在軟桌上,下巴深深陷入鬆厚的絨布巾。
「渴……我渴……」他凝望點著冷光的燈,手指則緩緩挪近燈芯。
「別過去,法蘭西斯。」
法蘭西斯聽見青年這麼說,他無力地移動眼珠,有名看不見臉孔的青年在他身側。
「誰?」他揉眼睛,「囉囉嗦嗦的親愛外交官先生?」
祖母綠的眸子很是冷靜,他沒有回答法蘭西斯的問句。
冰冷得近乎非人的手掌貼上法蘭西斯的額心。
很神奇地,法蘭西斯馬上覺得舒適許多,他的體溫變緩緩降了下來。
法蘭西斯模模糊糊地道:「……謝啦……」青年只看了他一眼,便捻熄燈火。
在視野與意識一同掉入柔軟而香甜的黑暗時,法蘭西斯咕噥了句:「什麼嘛……原來是亞瑟啊……」
因為是夢境,他也不確定最後一句自己到底有沒有出聲。
§
隔天清晨,法蘭西斯是在床舖上醒來,而並非自己猜想的桌面。
行程安排得緊湊,法蘭西斯用過早點後,只休息一小時,便準備搭上通往港口的回程馬車。
而這場見不到主人的參訪便迅速結束。
他站在昨天那輛鑲刻皇室專用標誌的馬車前,重新調整圍巾的角度,突然想起什麼便回頭一看,亞瑟正站在那裡。
不是外交官,是亞瑟,他不會認錯的。
準確來說,是站在三樓某間房間的窗前,他正注視著法蘭西斯的動作;他們眼神相會了。
法蘭西斯遲疑了下,然後笑著朝亞瑟拋個飛吻,亞瑟沒有用動作甚至表情回應,只是保持同樣略為肅穆的臉譜盯著法蘭西斯。
約莫半分鐘後,亞瑟跟著微笑,同時亞瑟撫著法蘭西斯所不知道的腹部傷口,另一手舉起做了個『再見』的手勢。
法蘭西斯轉身,再也沒有遲疑。
車夫為他拉開門,法蘭西斯聽見那副有些走樣的生硬法語說:「閣下,請上車。」
Fin.
我是隱晦派。(自以為)
順帶一提,亞瑟的傷是克里米亞戰爭中,戰地新聞的後續效應。
希望有人能從這篇不成熟的作品中獲得一點糾結住的樂趣……啊,您說這沒有樂趣是嗎?/揉臉
好吧,至少請別因為我這條蟲而開始不喜歡英法oyz
(老實說,我在交稿日早上六點半偷睡覺時,還夢到交不出稿因而天窗然後驚醒…)
(P.S 聽說主催一直以為標題是螢火蟲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