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女孩是雨女。
濕潤的眼睛、滑順的肌膚與略帶潮氣的長髮,儘管她性格並不陰沉,出現時總在下雨,就算沒下雨,也周身環繞永不乾涸的水珠。我所能想起的她的面容,全像浴室的霧氣,模糊朦朧,一切結果皆因她是──
雨女
我再見到她,是一年級下學期的一個雨天。春雨淫霏,我不得不忍耐、卑屈地踩著被雨浸透的運動鞋,走出人傘相貼的濕冷公車,就要轉入捷運站,有個女孩蹲在捷運出口與鄰近住家所夾貼成的小巷。她背對馬路,以至於我看不清她的全貌,但從灰色運動外套下的襯衫與裙襬配色看,那確實是我所就讀的T高制服。
大雨傾盆,女孩沒撐傘,雙手雙腳的蜷縮姿態像在保護什麼。我猜,這是善良少女發現棄貓棄狗、無奈家中不養寵物而不知所措……之類的場景,我想起我家裡那隻圓滾滾的呆弟。
我應該不是什麼熱愛和平的和善少年吧,至少沒有童子軍日行一善的大愛,可是當下,也不知是同學愛覺醒、或者愛吾貓及其他小動物,我撐著不算大的摺疊傘走近,我問她:「需要一起撐嗎?」女孩因驚嚇而昂頭,趁此間隙,我企圖窺看她懷裡的小東西到底是什麼惹人憐愛的樣子──可是什麼也沒有,就只有一只我也有的T高黑書包,沒有我所想像的顫抖小貓小狗。
真失望,我後悔了。
女孩還是傻不愣登,她眨動沒特色的圓眼,怯怯地反問:「可、可以嗎?不會太麻煩的話,不好意思了……」很麻煩喔,我不想了。能說出口嗎?
可是,是我先問的,也不能收回。那張平庸臉孔只令我興趣缺缺,但我還是點頭,把傘放到她身旁的水泥地,然後頭也不回,走進捷運站。
依稀聽見一句:「謝謝你,小平。」
雨聲好大,應該是錯覺。
「小平。」那女孩叫住我,不是錯覺。
掃除時間結束,我在林蔭下拖拉掃帚準備回去上課;天空散滿烏雲,但沒有下雨,她站在體育館前台階上,髮稍與衣襬都滴著水,滴答滴答,女孩的影子是一攤髒水慢慢漫延,她姿態狼狽,卻毫不在意地對我平靜微笑。
「上次謝謝,小平,謝謝你。」
她的笑容那麼真誠靦腆,自然得我都快相信,這是普通的校園一隅。
她誰?我不認識。
當她從側背包拿出眼熟的迷彩摺疊傘,我下意識對她說不客氣,說完,才稍有印象。那東西我已經不想要,就告訴她:「如果喜歡的話,就不用還了。」
我打定主意,若她還我,我就丟到教室公用箱。而她笑一笑,將傘收回書包裡。
「謝謝你,我會好好珍惜的。」
說真的,那時我覺得,這女的真噁心。
我很快知道她的名字與班級,就在隔壁班,我過去找朋友,一不小心就會遠遠跟她對上視線,她總朝我笑,好像臉都不會痠。她告訴我她叫牧,像是謊話的名字。朋友是風紀,他拿出點名表,朝我比出她的座號與名字,但那三個字中沒有『牧』字。
朋友告訴我,那是五班最不受歡迎的怪胎。
「根本搞不懂她在想什麼。不太說話、不配合還不理人,連老師都拿她沒辦法。幾歲啦?不能成熟一點嗎?」
可是她會找我聊天,我說,朋友瞪大瞇瞇眼。
「你們聊天?聊什麼?」
──不知道。
「唬爛,怎麼不知道?」
天氣之類吧,她都突然出現,我懶得理她,沒在聽。
「哈!好變態,跟蹤狂耶──你被看上囉!」
朋友重拍我的背,轉向跟我認識很久卻不太熟、正大嚼便當的波波喊:「欸,暴牙妹喜歡小平耶!」
波波抬起腮幫子鼓起的國字臉,沉默打量我,一秒兩秒過去,波波忍不住朝我噴灑嚼碎的魯肉飯。我避開了。
隔天,牧喜歡我這件事馬上在學校傳開,這躲不開。
噁心透頂。
後來因為跟我國小同校的波波,我想起,我大概認識她,雖然不記得名字,但牧的樣子跟小時候差不了多少。無修飾的短髮披散肩膀,八字眉、眼角下垂,模糊的咬字與略髒的外套,還有突出的門牙。
牧似乎總是很累,下課趴著睡,老師書寫生字時匆忙舉手說想尿尿,老師扳著臉:「那妳下課為什麼不去?」她一語不發,雙肩不住顫抖,大家都看見桃紅色的運動褲滲出深色痕跡,淡黃色尿水沿著小腿流淌一地。跟她同桌的同學尖叫著跳開週遭,老師的臉色更難看,牧還是不講話,直挺挺地站在那。
好髒,我掩住口鼻。
在那之後,牧成為雨女,不論何時都是濕的;她經過走道就會飄起一股尿騷,全班都聞得到,彷彿覺得牧是乾淨的人,全世界就只剩她自己一個。
覺得髒,自然而然就不想靠近,不願碰觸,拒絕交談。
隔離與異化,這是理所當然的吧。
近幾年在媒體與教育界發燒的辭彙,『霸凌』,想想它在社會的定義,大概就跟我們做的事情差不了多少。不論學校以外的傢伙會怎麼看,那對我們沒有多大相關。欺負?說得太嚴重、也太沉重,簡直是罪名嘛莫名其妙。
也不是什麼多重要的事,我只是覺得噁心,覺得那傢伙噁心,除此之外對她沒什麼意見。比方說,一個已經被看做跟蟑螂同等的傢伙,那不論她是善良或邪惡、痛苦或快樂,跟『她令人噁心』這件事有什麼關連嗎?她很聰明,認真上課,缺乏父母關愛,沒有朋友……喔,所以呢?再過來,當你看到蟑螂覺得噁心而拿石頭丟牠,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嗎?
所以,霸凌?太誇張了,並不是那麼嚴肅的事。
朋友告訴我,五班暴牙妹要全家移居大陸。
不用擔心高二重新編班會同班了,我只高興這個,只有這個,沒有其他。
我剛刷卡進站,就被牧拽住書包拉上列車。
「陪我去爬山吧,小平,就這次。」
氣象說北部夜間降雨。
「別擔心,我有帶小平的傘。」
她說完就亮出迷彩摺疊傘,我的垃圾依然名屬我的,被牧視作珍寶疼愛。
看她變態成這樣,我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才好。
女孩一腳一步踏實爬上山坡,綠草帶著滑潤甘香,她的腿在動作時會揚帶風,抖不動花屑卻能吹拂她黑白格的裙襬。
「來這裡。」她轉頭笑。
不要,妳自己去。
「小平討厭我嗎?」
我沒回答,牧迎向風大張手臂:「可是我喜歡小平喔。」
夜裡的山風寒冷乾燥,沒有天氣預報說的陣雨,雨女的臉孔卻下起雨。
躺在乾草堆的我忍不住想:這女的應該知道主使是我吧?
雨女的真相很簡單,水管淋水、水桶潑水、水池浸水……偶爾是便當成餿水,她的衣裙鞋襪乾不了是受到排擠,不是我親手做的,卻跟我去做差不多。
牧答:「對啊,是小平嘛,我知道啊。」
她說話還是模糊不清,卻答得很快,像別人在問她名字那樣平凡。
「所以呢?」
我告訴她,沒有所以。
用算數解釋:對我來說,牧的優點減掉缺點後,留下來的不論是什麼,都要算上在括號外的噁心感,噁心不可刪增,牧仍然是牧的優點碎屑加上噁心;反過來,我的優點減掉缺點是負數,括號外是喜歡,就算我的結果是一坨屎渣,也是搭上喜愛的屎渣。
「嗯……但是我喜歡小平,也不是什麼多嚴肅的事。」
雨女笑著對我說,臉頰落下的雨,還是滴滴答答。
Fin.
流動*121010
大雨傾盆,女孩沒撐傘,雙手雙腳的蜷縮姿態像在保護什麼。我猜,這是善良少女發現棄貓棄狗、無奈家中不養寵物而不知所措……之類的場景,我想起我家裡那隻圓滾滾的呆弟。
我應該不是什麼熱愛和平的和善少年吧,至少沒有童子軍日行一善的大愛,可是當下,也不知是同學愛覺醒、或者愛吾貓及其他小動物,我撐著不算大的摺疊傘走近,我問她:「需要一起撐嗎?」女孩因驚嚇而昂頭,趁此間隙,我企圖窺看她懷裡的小東西到底是什麼惹人憐愛的樣子──可是什麼也沒有,就只有一只我也有的T高黑書包,沒有我所想像的顫抖小貓小狗。
真失望,我後悔了。
女孩還是傻不愣登,她眨動沒特色的圓眼,怯怯地反問:「可、可以嗎?不會太麻煩的話,不好意思了……」很麻煩喔,我不想了。能說出口嗎?
可是,是我先問的,也不能收回。那張平庸臉孔只令我興趣缺缺,但我還是點頭,把傘放到她身旁的水泥地,然後頭也不回,走進捷運站。
依稀聽見一句:「謝謝你,小平。」
雨聲好大,應該是錯覺。
「小平。」那女孩叫住我,不是錯覺。
掃除時間結束,我在林蔭下拖拉掃帚準備回去上課;天空散滿烏雲,但沒有下雨,她站在體育館前台階上,髮稍與衣襬都滴著水,滴答滴答,女孩的影子是一攤髒水慢慢漫延,她姿態狼狽,卻毫不在意地對我平靜微笑。
「上次謝謝,小平,謝謝你。」
她的笑容那麼真誠靦腆,自然得我都快相信,這是普通的校園一隅。
她誰?我不認識。
當她從側背包拿出眼熟的迷彩摺疊傘,我下意識對她說不客氣,說完,才稍有印象。那東西我已經不想要,就告訴她:「如果喜歡的話,就不用還了。」
我打定主意,若她還我,我就丟到教室公用箱。而她笑一笑,將傘收回書包裡。
「謝謝你,我會好好珍惜的。」
說真的,那時我覺得,這女的真噁心。
我很快知道她的名字與班級,就在隔壁班,我過去找朋友,一不小心就會遠遠跟她對上視線,她總朝我笑,好像臉都不會痠。她告訴我她叫牧,像是謊話的名字。朋友是風紀,他拿出點名表,朝我比出她的座號與名字,但那三個字中沒有『牧』字。
朋友告訴我,那是五班最不受歡迎的怪胎。
「根本搞不懂她在想什麼。不太說話、不配合還不理人,連老師都拿她沒辦法。幾歲啦?不能成熟一點嗎?」
可是她會找我聊天,我說,朋友瞪大瞇瞇眼。
「你們聊天?聊什麼?」
──不知道。
「唬爛,怎麼不知道?」
天氣之類吧,她都突然出現,我懶得理她,沒在聽。
「哈!好變態,跟蹤狂耶──你被看上囉!」
朋友重拍我的背,轉向跟我認識很久卻不太熟、正大嚼便當的波波喊:「欸,暴牙妹喜歡小平耶!」
波波抬起腮幫子鼓起的國字臉,沉默打量我,一秒兩秒過去,波波忍不住朝我噴灑嚼碎的魯肉飯。我避開了。
隔天,牧喜歡我這件事馬上在學校傳開,這躲不開。
噁心透頂。
後來因為跟我國小同校的波波,我想起,我大概認識她,雖然不記得名字,但牧的樣子跟小時候差不了多少。無修飾的短髮披散肩膀,八字眉、眼角下垂,模糊的咬字與略髒的外套,還有突出的門牙。
牧似乎總是很累,下課趴著睡,老師書寫生字時匆忙舉手說想尿尿,老師扳著臉:「那妳下課為什麼不去?」她一語不發,雙肩不住顫抖,大家都看見桃紅色的運動褲滲出深色痕跡,淡黃色尿水沿著小腿流淌一地。跟她同桌的同學尖叫著跳開週遭,老師的臉色更難看,牧還是不講話,直挺挺地站在那。
好髒,我掩住口鼻。
在那之後,牧成為雨女,不論何時都是濕的;她經過走道就會飄起一股尿騷,全班都聞得到,彷彿覺得牧是乾淨的人,全世界就只剩她自己一個。
覺得髒,自然而然就不想靠近,不願碰觸,拒絕交談。
隔離與異化,這是理所當然的吧。
近幾年在媒體與教育界發燒的辭彙,『霸凌』,想想它在社會的定義,大概就跟我們做的事情差不了多少。不論學校以外的傢伙會怎麼看,那對我們沒有多大相關。欺負?說得太嚴重、也太沉重,簡直是罪名嘛莫名其妙。
也不是什麼多重要的事,我只是覺得噁心,覺得那傢伙噁心,除此之外對她沒什麼意見。比方說,一個已經被看做跟蟑螂同等的傢伙,那不論她是善良或邪惡、痛苦或快樂,跟『她令人噁心』這件事有什麼關連嗎?她很聰明,認真上課,缺乏父母關愛,沒有朋友……喔,所以呢?再過來,當你看到蟑螂覺得噁心而拿石頭丟牠,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嗎?
所以,霸凌?太誇張了,並不是那麼嚴肅的事。
朋友告訴我,五班暴牙妹要全家移居大陸。
不用擔心高二重新編班會同班了,我只高興這個,只有這個,沒有其他。
我剛刷卡進站,就被牧拽住書包拉上列車。
「陪我去爬山吧,小平,就這次。」
氣象說北部夜間降雨。
「別擔心,我有帶小平的傘。」
她說完就亮出迷彩摺疊傘,我的垃圾依然名屬我的,被牧視作珍寶疼愛。
看她變態成這樣,我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才好。
女孩一腳一步踏實爬上山坡,綠草帶著滑潤甘香,她的腿在動作時會揚帶風,抖不動花屑卻能吹拂她黑白格的裙襬。
「來這裡。」她轉頭笑。
不要,妳自己去。
「小平討厭我嗎?」
我沒回答,牧迎向風大張手臂:「可是我喜歡小平喔。」
夜裡的山風寒冷乾燥,沒有天氣預報說的陣雨,雨女的臉孔卻下起雨。
躺在乾草堆的我忍不住想:這女的應該知道主使是我吧?
雨女的真相很簡單,水管淋水、水桶潑水、水池浸水……偶爾是便當成餿水,她的衣裙鞋襪乾不了是受到排擠,不是我親手做的,卻跟我去做差不多。
牧答:「對啊,是小平嘛,我知道啊。」
她說話還是模糊不清,卻答得很快,像別人在問她名字那樣平凡。
「所以呢?」
我告訴她,沒有所以。
用算數解釋:對我來說,牧的優點減掉缺點後,留下來的不論是什麼,都要算上在括號外的噁心感,噁心不可刪增,牧仍然是牧的優點碎屑加上噁心;反過來,我的優點減掉缺點是負數,括號外是喜歡,就算我的結果是一坨屎渣,也是搭上喜愛的屎渣。
「嗯……但是我喜歡小平,也不是什麼多嚴肅的事。」
雨女笑著對我說,臉頰落下的雨,還是滴滴答答。
F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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