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位訪客是黑色的騎士
他在一個天氣不錯的日子裡成為魔法師,同時承接家族,繼任一族之長的身份。這是個多麼需要祝福的紀念日,久違地舉行一場茶會吧,他思忖,獨酌固然閑適,太為孤僻倒也有失情趣。他告知來使宅邸將宴請賓客,需要一段私密且隱蔽的時空,使者知趣地告退了。現在宅子是真正屬於他,於是他轉身直面鏡子,去梳整垂在臉側的前髮,接著在衣領為自己別上象徵家主的胸針,從此刻算起,他才真正長大成人。 該怎麼籌備才妥當?他抿起唇線,用新月的含蓄弧度微微微笑。 舉辦的場所不用是花團錦簇的庭院,選在那間他再熟悉不過的房間,由颯爽的清風送來春野芬芳就行了。 褪去多餘裝潢,不需要華美的名畫絨毯或擺飾,只要推開幾扇窗,能灑進陽光共享暖意就行了。 不再需要那些精雕細琢的骨董傢俱,只要一張素雅穩固的柚木桌,大小足夠賓主伸直手臂含情相握就行了。 他為餐桌披上自己挑選的米白蕾絲,鋪整勻稱,最後坐入主人的席次──已經準備就緒,懷中卻突然萌出一丁點不安與忐忑的芽苗,他垂下視線,定定注視左胸口的薔薇胸針,待到眼睛再抬起,他已經見著了他的第一位客人。 他愣住一會兒,因為時間有限,真的只有短短的一下子而已。先是問候與介紹,他以家主的身份向第一位賓客微笑,用禮儀包裹情緒,他對她投以的視線揉合期待與抗拒的猶豫,倘若她記得,應知曉這與他們初次會面之情景同出一轍。 「妳好,松前。很高興能見到妳。」 主人笑著敞開雙臂,空蕩蕩的餐桌霎時浮出冒著熱氣的茶、點心與一塵不染的餐具,每樣餐點都是他從前翻閱型錄夢想過的模樣,精巧別緻的形狀攜來他們從未體驗過的甜香──沒什麼好抗拒,它們說:我們不會再傷害您、不再令您作嘔,請盡情享用。 請享用。他向客人邀請,誘人的馨香盈滿空氣。 「貴安,當主大人。誠摯感謝您的邀請。」 黑漆漆的圓眼掃過滿桌食物,黑色的騎士垂下穩重而知性的臉龐行禮,她稱他為「當主」,卻沒向他賀喜,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。 「您一定可以出色而堅強地,成為您所期望的模樣。」 他笑著舉起茶壺,與屬於客人的那隻骨瓷杯子:「要來點紅茶嗎?杏桃茶可以嗎?說起來我們都未曾嘗試水果的甜美,或者說,已經習慣了的黑咖啡比較合適?」 「杏桃茶就好,感謝您的體貼。」 客人朝著離她最近的蒙布朗伸出手指,猶豫瞬間又轉向柳橙塔,眼神飄過櫻桃起司,在蜂蜜蛋糕上空逗留一下子,最後收回不知所措的雙手平貼在膝蓋上。 忍俊不住的主人輕輕笑了下,他能理解她的動作,對那些書畫裡才有的美好事物,他們都抱有同樣的期待與茫然。從壺嘴流出的茶湯使空氣溢滿芬芳,是令心情舒暢的清新蜜桃香,甜美而溫和,與他的騎士同樣。 那麼就選與她相似的巧克力布朗尼吧。 他彈下手指,「洽」,熱騰騰的蛋糕像影片裡切換影格一樣,瞬間擺進客人潔白的圓盤上。 樸實無華的外表底下是著濕潤溫和的內裡,濃厚香醇的甘美間暗藏一絲不為人知的苦澀,碎果仁受熱度烘托,在可可的包裹中釋出馥郁的堅果脂……這樣層次豐厚的點心,用以獻給他向來低調沉著的騎士是最為合適。 她在他的注視裡舉起叉子,切下一塊小小的邊角,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咬食。 她對他說:「多麼美妙的……」 多麼美妙的,她說不下去,放下餐具的她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詫異與震驚,海潮湧出填滿她的眼睛,泛紅的鼻頭與臉頰說明她的情緒,那是一股揉合感動與羞赧的奇異欣喜。 「請恕屬下失態,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夢境,太溫柔了──真是不可思議。」 他看見晶瑩的星光在她臉龐閃爍,亞麻的窗簾微微拂動,那是陽光折射過後的淚滴。她不願讓主人看見自己不成體統的樣子,於是別開臉,用餐巾遮掩表情,但故作鎮定的沙啞嗓音還是無法靠理智壓抑。 「當家大人,感謝您送給我如此美好的禮物。此刻的我幸福得無法想像,太過奢侈,由衷地,感謝您。」 「……我還什麼,我什麼都──」 妳在說什麼,我還什麼都沒能為妳們做到。 香甜的水汽蒸進眼睛,他低眸盯著茶湯,過了很久才有辦法再抬起備受讚美的、與母親相似的眼睛。他笑著呼喚她的名字,松前,他說。 「還記得嗎?松前。」 主人含著笑容放下杯子,微微微微的笑容就像杏桃茶上輕輕漾起的漣漪 「幼年的我每次被惡夢驚醒,不由德歇斯底里地尖叫妳的名字:『松前──松前!』妳總在第一時間來到我身旁,低聲喊著我的名字,用溫暖的手指牽起我的手,直到我再次入睡為止。大約是老嫗肉在餐桌上流行起來的那陣子吧!有一陣子,我被宅邸裡的老婆婆幽靈嚇壞,那次妳比我更驚慌失措,頭髮凌亂的妳喊著我的名字,沒有更換衣著甚至沒有穿鞋就衝過來,總是禮儀良好的妳把我擁入懷裡,拍著我顫抖的背直到黎明。」 髮絲的搖曳停止了,窗簾的舞動停止了,裊裊升起的輕煙變得筆直,流動於兩人間的風在話語收尾的時刻靜止。 「是的,我仍銘記於心。」 她垂下頸子,潔白柔軟的線條是鈴蘭花。 騎士說:我什麼也沒為您做到。 「抱歉什麼都沒為您做到,實在非常──非常抱歉。如果今後沒能回到您身邊……屬下不會允許那種事再發生。」 「不是妳想的那樣,我想說的是,這就是我得到的,這是我從妳們身上一直收取卻毫無回音的部分,我沒告訴過妳,『我已經獲得太多』,妳已經為我做了很多──溫柔地拉著我的手為我守夜,這就是妳給我的,這是妳,這是大家……」 他笑了下,有些靦腆、有些苦惱地。 「大家是愛著我的……大家實在對我太過寵溺,家族不曾讓我離開羽翼的庇護,高中那時候也是,好幾次差點就在學校對『松前老師』說出失禮的話呢。」 「爸爸也,妳也、舞路也,還有叶,大家都給我太多,我擁有的東西多得超過我該擁有的份量……可是我卻對此一無所知,我只是單純地、只是愚蠢地──」 當主大人,她打斷他的話,以柔韌卻不柔軟的堅持。 「當主大人,我一直考慮著,自己是否……」 她搖頭,輕軟的黑髮在耳側搖晃,然後微笑起來,面容像優雅的月光,他在她的樣子裡找到他自己。 「抱歉,請容我訂正,請容敝人松前大膽僭越。」 「也許不只我,月山一族的各位是不是太過放縱自己的焦慮,強迫著您接受超出您需要的東西,這份過保護也許阻礙您的成長、傷害了您應該展開的羽翼,時至今日,我依然為自己的這份私心羞愧不已。」 「妳們沒有錯,妳們沒有任何過錯啊。明明就是我害大家……」 「沒辦法繼續陪在您的身邊,非常抱歉,習……」 她喝光最後一口茶,垂下眼,一一看過殘留碎屑的餐盤、叉子上的巧克力醬、杯底沉澱的果乾、壺嘴不再冒出霧氣的茶壺……掃過桌面款待她的一切,最後視線停留在主人的眉眼上。 「習大人。」 習大人,她說,請原諒我們無法永遠陪伴在您兩側。 笑意從他臉上褪去。 客人使用過的杯盤開始顏色剝落,它們以肉眼能夠追上的速度逐漸透明,成為魔法師的家主眼神飄搖,肩膀與呼出的嘆息一同悄悄垮下,他像個受挫的孩童無力,卻還是努力撐住徒有形式的笑容試著掙扎。 「我很喜歡……我很喜歡這樣的大家,我喜歡妳,松前。」 我喜歡妳,松前。他說。 沒有回話的黑騎士離開她的座位,她一手抵上左胸,朝主人躬身行禮。 「今日感謝您的招待,屬下差不多該告退了,當家大人。」 「等一下,松前!」 「您接下來還有客人,屬下不能占用您太多時間。」 她靜靜凝視他的眼睛,無可奈何地搖頭。 「松前,我害大家犧牲自己的一切……松前。」 他的手指在餐桌底下交叉,咬住嘴唇抿成一直線,接著抬起臉用不自然的開朗扯出笑容:「妳開始討厭我了嗎?」 還請寬恕。 她說完以後越過餐桌、來到家主身前。 柔軟纖細的尖尖十指撫上他頭頂,動作謹慎,像摩娑幼雛的絨毛那樣憐恤而喜愛地搓揉,她看著吶吶眨著眼睫的他,平時慈愛的眼神此刻再認真也不過。 「習大人,不論是喰種或人類,沒有人會犧牲一切的。」 「在非不得已之下,也許會為了重要的事物捨棄其他東西,但有一樣是人們到任何境地都不願犧牲的……最後潘朵拉的盒子裡留下的,是希望。月山一族有此今日,也是因為某人希望如此,或某人不願放棄的希望所致。」 「還請您諒解,對我等一族而言,您就是希望。」 「鄙人松前是這麼深信著,也請您無論遭遇如何艱難,都請千萬不要放棄自己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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