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位訪客是黑色的主教
「你是叫我來看你的哭臉嗎?月山君。」 什麼聲音都聽不見,耳邊只有搖曳不定的氣泡破裂聲。 那是當然的,他正泡在溫水一樣的悵然若失裡,聽得見的只有:水、心跳,以及不斷上升遠去的泡影。可是話語內蘊含的意念準確無誤地流入他的意識。她的聲音化為文字,一枚一枚墜入水中,飄浮融解,溶進包覆他的液體裡。 是誰?是妳來了嗎? 「問我是誰……不就是月山君自己找我的嗎?」 無比無比緩慢地,月山習抬起頭,像淺層海域裡海葵在嵌著生物遺骸的岩礁上伸展肢體,臉孔一浮出水面,清涼的空氣便湧入體內,模糊的視野隨之聚焦,他看見對方就在眼前、在他的房間。為了看清楚談話者的臉,他把身體靠上餐桌使他們離得更近,房間似乎在沒察覺到的時候縮小了一些,幸好格局沒有改變,尚且無礙於茶會進行。 女孩揚起視線:「什麼啊,原來沒在哭嘛。」 第二位客人是側坐在桌緣的黑衣少女,喰種能夠輕易捻斷的細瘦脖子上,有著一頭動物毛皮般富有光澤的深色短髮,少女擺弄著與纖小手腕不成比例的巨大相機,極具聰慧感的圓眼骨碌碌地觀察周圍,兩腿晃呀晃,她用近十年來未曾改變的容貌朝此處的主人歪頭。 「放著客人不管可不行唷,是你邀我的吧。」 喀啦喀啦喀啦。 字眼從少女張開的牙齒間掉下,冰糖像雨水一樣一顆一顆灑進罐子裡,在厚厚的玻璃化為糖霜。 「我可是聽說能大吃一頓才特地跑這一趟喔!」 諸如:傷感、動容、懷念或訝異的感情,都是之後才反應過來的產物,是閃電之後姍姍來遲的雷響。 身為主人的他僅是單純地為了邀請的客人確實赴約而歡喜,只感到快樂而已,在「笑」的念頭產生前就已經展露笑容,他敞開最熱誠的懷抱迎上前,竭盡所能地力行歡迎。 「掘……啊,我小小的朋友啊,掘唷!」 少女閃過擁抱,從餐桌轉身躍下,輕巧精準地落入主人為她準備的加高沙發座椅裡。 「恭喜你繼承月山家,從今以後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活,太好囉。不管是當跟蹤狂還是家裡蹲,再怎麼自暴自棄都不怕給家人帶來麻煩了,可喜可賀。」 就連不含惡意的挖苦也令人懷念,他笑著攤開手掌: 「一如既往的嚴格呢,吾友。」 「也沒有其他人能對你說這種話。」 少女用理所當然的表情回應,動作間她側頭瞄過窗架一眼,接著很快地說後半句。 「月山君的家人都太放任你,所以這個工作才會落到我身上,不想聽的話,要我閉嘴也可以。」 他篩去澀味,把不冰不燙的微笑淡淡呈上:「我不是那個意思。」 「我不過是,還沒整頓好思緒……讓妳看到這樣混亂的我,真難為情哪。」 習再次為客人調整座椅,然後才是自己入席,坐下時,赫然發現餐桌的大小也與先前相異。與上一位訪客有關的事物全被替換殆盡,茶杯與餐盤原本的位置,現在是幾個沒有放置照片的相框,那不是他的安排,把視線轉回客人身上,正好接上她映出自己形貌的光亮眼睛。他們相視並瞭然於心。 「確實,我該對妳解釋這一切,該從哪裡說起好呢,妳想先知道什麼?」 「比起那種事,」少女說:「月山君,我餓了。」 這個自我中心的狡猾小嚙齒類──因為是太符合她風格的反應,他輕笑幾聲,彈了彈指頭,鑲著金邊的餐盤杯皿立刻顯現空中並舖設整齊。 「來吃點什麼吧,妳想吃什麼?奶昔?聖代?鬆餅又或是餡蜜,什麼都可以哦?」 年輕的魔法師不吝於在友人面前展示法力,他又彈一下指頭,方才念過的點心像吃角子老虎機的輪盤般刷過盤子,換得少女「哦哦」的讚嘆以及零落掌聲。 「很厲害的魔術。」 「是魔法。」他搖擺食指糾正。 「來吧!說出妳所希望的,小老鼠。讓我們重溫往日那段安穩又愜意的時光!」 「簡單的東西就可以了,我最近沒什麼時間吃飯,交給月山君決定。」 「外面」的她發生了什麼?現在他還不打算多作表示。 習手肘抵在桌上,讓交叉的手指撐住臉龐。 「能再與吾友一同用茶是何等美妙!若是安定心神的檸檬茶,能令妳滿足嗎?」 「我不討厭哦。都說了讓你決定。」 似乎想起什麼的少女丟下相機,伸展十指身體往椅背靠去。 「遵命,我的淑女。」 他撫上胸口,讓自己換成一身侍者服,從座席起立,單手托起空蕩蕩的餐盤蓋覆上餐桌,接著優美轉身流暢行禮。 「您猜,裡頭會是什麼呢?」 「不就是檸檬茶嗎?」 「賓果!」 不按牌理出牌的少女單膝爬上餐桌,一把揭開金屬製的橢圓形餐蓋,蓋口離開桌巾的同時,茶點出現了——蛋糕多得超出蓋子所能覆蓋的份量,而斟好的熱茶與茶壺已經擺設在客席,強烈的檸檬清香伴隨熱氣一陣一陣上蒸,甜甜的氣味溫婉地留於後韻。 「香氣芬芳的無糖檸檬草茶富含大量維生素C,能幫助消化與改善貧血,馬芬扎實甜潤,當糕體內的果乾在口中被嚼開,立刻便釋放出烘烤過的繽紛酸甜,使滋味更上一層次!同是依靠素材本身美味的兩者相搭,可說是相得益彰。來,讓香味甜美茶點滋潤妳疲憊的身心吧!身為味覺的先驅者,追求的不能只是……那個啊,妳在聽吧?小老鼠?」 那些餐飲知識全是從人類出版的刊物上學來。幼年首次從心儀自己的女孩身上獲得點心,卻必須將這些無法食用的贈物丟棄時,「為什麼我們只能浪費別人的好意?」,習扯著父親袖口發問,父親沒有解釋,只是撫摸他的頭頂告訴他,「習君很溫柔,真了不起!我們喰種沒辦法吃人類的食物也是沒辦法的事,習君能珍惜淑女們的心意已經足夠了,爸爸為你驕傲哦。」有道隱約明白耗費一生也跨不過的裂谷橫在他眼前,年紀稍長,習認知到這股情緒人們稱之為:「遺憾」。沒辦法進食同樣食物是無可奈何的,為了在收取禮物時適當致謝,他開始學習人類的飲食文化,這麼做,至少能用言語在彼此的回憶裡留下什麼吧。而後竟因此沉醉於美食之道。 當主人還在高談闊論,少女已經直接在餐桌中央豪邁盤腿,用令人咋舌的速度抓起蛋糕狼吞虎嚥,吃相完全與優雅一詞絕緣,不一會兒便掃空盤中餐點,連茶也喝得精光。 「你剛剛有說話?抱歉,我沒在聽。」 「不,沒事了……」 「意外的好吃喔,看來月山君在人類的世界也能當一個美食家。」 突然受到稱讚令人喜出望外,得意忘形的魔法師再度彈指,大量帶葉野花從餐桌中央憑空撒下。 「是這樣子嗎?不愧是我的小寵物,嗯嗯,果然具備一流的眼光!」 「也沒有誇到那個地步啦。」 少女伸手拍掉衣褲上的蛋糕屑與花瓣,抱著膝蓋翻跟斗,暢行無礙地一路滾回給她的座椅裡。 「差不多可以進行正題吧。」 月山習自我提醒:這將是茶會裡最為艱難的一環。 他把衣著換回家主的禮服,略微斂起神色。 「其實,此番邀請,是有不得不以實相告之事──我們已睽違兩年,空白太長,想必這次邀約令妳為難……」 「不對哦,我跟月山君不是兩年沒見。」 少女用指尖勾起暫時寄放在桌上的相機,雙腿彎曲,抱著膝蓋窩進過寬過大的豪華沙發椅。 「多虧老師,我去過你家探望幾次,只是月山君都在睡覺而已。況且從叶君那邊也多少探聽得到消息,還算馬馬虎虎啦!反正,不是一無所知。」 「是嗎,松前……還有叶,大家……」 在他不省人事的時候、在不為人知的角落,即使萬般放逐,他的家人都不吝於對他付出關懷……一股被愛的暖意熨入他胸膛,糖蜜消化耗盡以後,現在殘餘的下來的只剩苦味酸澀而已。 「讓妳們費心了。」 他知道任何言語和行動都不足以回報。 但形式不可省略,習深深垂下臉,使備受讚譽的光輝容顏幾乎貼抵桌面。 「我月山習,由衷致以謝意。我是多麼幸福而不自知的男人。」 「那麼,要說的話是什麼?要像『乞丐與王子』那樣,從與自己身份不相稱的奇怪著迷裡悔悟了嗎?」 少女輕描淡寫挑明:「例如說你跟捕食目標玩的騎士遊戲。」 「我對金木君,我不認為我對金木君是……」 原來是這個嗎。 這是可以想見的質疑,他的家族與眷屬興許同樣存疑。習笑了下,他並不緊張,為了別讓自己淪為急於解釋的狼狽模樣,他在這裡停頓一會兒整理自己,才接著說下去。 「時至今日,我仍不認為那是錯誤的……我不那麼覺得。」 「哦,是喔。」 「聽我說,妳聽我解釋。」 習下意識攢緊象徵「信念」的左手拇指。 「也許正如妳所言,我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紈褲子弟,所以才會被妳與金木君……被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吸引。」 「『掘千繪君。』令我首次耳聞這個名字的契機,正是妳無畏艱難地放任好奇心所追逐出的成果之一。我從妳那份囓齒類般四處鑽營的狡猾中,嗅到近似同類的異質性。容我一問,那時從取景框中看見的風景,妳可還記得?」 「我呢,從我的角度來看倒是被妳那份『人我平等』的勇氣給震懾。哈哈!真不知該說魯直或莽撞才好呢,縱然明白並非完全無謀,倘若設身處地,我可不敢保證有其他人能做到這一步。」 「『我等皆為平等的肉囊』,這句話不是月山君自己說的嗎?」 指頭間的動作未曾停下,少女漫不經心地投來一句,視線與注意力大半放在習不熟悉的機械調整上,拆卸下來的鏡頭與零件佔滿她的大腿。儘管如此,他還是很高興這個人能分神聆聽他的告解,不是對著空氣自言自語,整件事已經足以鼓勵他繼續剖析自己。 「妳還記得真令我開心!」 「哼嗯──那麼月山君想為什麼道歉,說吧。」 「真敏銳,不愧是妳……」 時值白日,午夜的氣味卻一波波襲來,少女的眼瞳和聲嗓有著奇妙的冰涼感,他認識它,在那座隱於黑暗的小小公園裡。他記起從醫院樓房躍下時的月色,擦過身體的風多麼豁然開朗,消毒水及藥品的味道隨著風由窗外侵入,使鼻腔刺癢,此時這份不適亦教人倍感懷念。 「這便是我的錯誤。」嘴唇貼緊唇列,他牽起微笑。 「就像『地球是圓的』是普及的常識,卻沒有多少人有機會親眼體驗。我口說獲知的定理,卻不能算真正知曉。可惜我身旁的妳一直以身作則,教導我這個道理,我卻未曾受教。至今猛然頓悟,我竟如此糟蹋摯友的苦心,此事令我羞愧不已。」 「我是不記得勸過你什麼啦……所以咧?」 似乎終於完成整備,掘千繪抓著相機往餐盤裡的糕點碎屑試拍,溫熱的照片滑出機體在她掌心顯影。她的眼中的世界會是如何開展?謎底令人好奇。 「說了這麼多話重點到底在哪?我現在可是很忙的喔!」 「哦?小老鼠現在──」 少女擺動手掌打斷探詢,催促他回到正題。 「各種各種事啦……各種各種,然後咧?」 「十足神秘,真有魅力哪。」 他聳聳肩膀打住話題。 「於是我忍不住揣摩:妳我相遇的那個時候,那名在公園被我奪去小腿的長跑選手,他在黑暗裡孤獨地流著血,在最後一滴血液離開他的身體前,遭逢厄運的他逐漸缺氧的腦袋在考慮什麼?」 「一旦思考起這件事,便停不下來,不由得發覺自己真是蒙天恩眷呢。」 「後悔了嗎?」 少女攝影師端起相機,讓反射著奇異光芒的幽深鏡頭關押住他。 「你該不會是後悔了吧?」 「從身為美食家,身為吃人的怪人……從出生,這讓月山君感到後悔了嗎?」 「怎麼可能。」他莞爾一笑。 「那樣做不是否定現在的自己與因我而死的食物嗎?」 「嘿欸──」 「話雖如此,有一件事是能確定的。」 他眼神游移偏往一旁,很快又回到等他剖白的友人身上。 「過去,我完全不瞭解別人的苦痛。」 「嗯哼──那現在又如何?」少女遲遲沒按下快門。 他看著胸前別著的家徽鬆開左手,笑得有些局促,缺乏平時應有的神采。 「我不確定,大概,不是零吧。」 「現在。」 「我是指現在。」 少女緩緩挪開相機,從底下露出的眼神無比沉靜,像一座湖泊藏在山裡。 他卻聽見細小的爆裂聲。 防壓墊的氣泡粒被一顆一顆捏碎,他是赤裸的,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未知的危險裡。 「理解了他人的不幸與痛苦的月山君,現在幸福嗎?」 「……」 意義不明的問題。完全無法釐清這個問句背後藏著什麼、有何用意。 但是很好回答,就算不明白,只要憑感覺告訴她「是」或「不是」就可以。 但是、可是,儘管如此……聲音出不來,他的頭裡面灌滿線條粗糙雜亂的黑色泡沫,腦子裡一片混戰,爆開的暈眩感往下流竄,他沒想到要回答問題,也沒辦法回答問題。 帶著鹹味的河流從眼睛湧出湮沒視野,毫無預兆的,毫無理由的,淚水啵答、啵答地落到餐桌上,本人意識到的時候,淚滴已經在桌巾上暈染出數片灰色的水窪。 為什麼?怎麼會?到底發生什麼了?他不理解現況究竟出現什麼偏差。 「不是那樣!並不是妳想的,我不是……不對,我!」 停不下來。月山半掩著嘴唇倉皇流淚。 「我不過是,我只是,我希望大家……我希望他們可以幸福,她告訴我不是白白犧牲,松前她——」 「還想當個好孩子讓誰誇獎你嗎?很可惜,我們是平輩哦。」 「可是松前她!」 「『這世上一切不利的狀況都得歸咎於當事者能力不足。』」 這句話,你記得的。 是那個人「選擇」後時時掛在嘴邊警惕的話。 少女讓相機掛在自己胸前,雙手繞到腰後,在窗檯前轉了個圈。 空氣浮動,風在飛揚,窗簾被吹往兩側開敞,她的背景是柔和得使人窒息的淺色調,如同月亮一般晦暗,帶著珠光特有的金屬感,光的粉末朝這個世界的每一處擴散──明明是晌午,他們被睡夢擁抱,明明時間還不至於夜晚。 幾近灰白的鵝黃色。午後被降落的水滴給清洗過。在花朵叢放的溫室裡出產。把愛情消耗殆盡慢慢喪失熱度。褪色。萌芽的幼葉一寸一寸翻出圍籬。暖和而無慮。在這裡結束。在親手摘離果實的瞬間整座花園凋為枯土。是他做的是他害的他是兇手。但是為什麼卻為什麼卻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來譴責他! 少女靠上窗框,沐浴在光源的她全身線條纖細得幾不可見,然而他在洶湧的視野裡也能模糊讀懂:她不怪他。 不帶著憐憫也不嘲笑,少女的表情囊括窗外有的甜味、溫度與草木窸窣的聲響,距離恰好的潤澤視線裡沒有雜質,只是純粹地望向他。她輕輕開口,嗓音裡仍妥善保存著那夜的月光。 「這是月山君的家人自己不好,不是那樣嗎?」 「妳說謊!」月山習拋卻矜持奮力大喊。 「我討厭這樣!不對!不對!我們沒有錯!我們沒有錯!是CCG那班人!那幫賤踏我家園的野獸!」 「月山君喜不喜歡都沒有影響,反正已經木已成舟囉。」 她趁機將鏡頭對準狂亂地拍打桌子洩憤的月山,快門咖鏘咖鏘開闔,吐片口掉出數張溫熱的未顯像照片。相片漸漸著色,浮出的景象是月山家泥濘的庭園。 被看過的相片自動裝飾進餐桌中央的相框裡,鬧累的月山習愣愣地吸著鼻涕,對著照片啞口無言。 「……」 「那現在要怎麼辦?你想復仇嗎?」 「……」 「把CCG的搜查官們,把人類給──」 這次說話的時候她已經放下器械,相機卻又掉出相片。 照片上是不同角度拍攝的倒塌高樓,滿地瓦礫只可能是遭逢天災,它們也被擺入剩下的相框裡。 要報仇嗎?發洩掉憤怒又如何? 「月山」一族所逝去的事物都── 「那種事情隨便怎樣都好!這種事……這樣的事一開始就不該發生,不要發生就好。」 覆水難收。 喪失氣力的月山習沒有興致清理淚痕,只能頹喪地摔進座位裡。 「都是……一切都被打亂了,都被奪走了,把金木君給、悠馬給,我的、我的……」 「你要這麼說的話,洩漏秘密的有座小姐和叶君不就罪大惡極了嗎?」 「那不一樣!如果沒有原因的話,她們也不會、如果不是我……而且根本就還沒有證據去證明是她們其中一人!」 「……」月山習猛然驚覺盲點。 「妳是……妳是誰?是我的朋友掘千繪嗎?」 「是月山君認識的我喔。」 少女跳上餐桌從相框抽出相片,接著起身往窗外一一扔掉。 「來了或還沒來的客人也是,我們都是你認識的人。」 「妳們是……」 茶會的第二位客人對著家主如此強調:「『你認識的。』」 「雖然月山君認識的我不會誇獎月山君,不過像是聽一下哭訴、看你出糗之類的還是可以啦。」 少女微笑:「畢竟月山君都請我吃飯了。」 照片拋出窗外之後迅速被風捲走消逝,習剛抬起手臂想挽留,卻想不到留下那些東西的原因而又收手。 無庸置疑,他是這個家的領主。月山仰高脖子從左到右端詳他的疆域,他還在家裡,他的房間,被親族用遺骨圈成的臂彎緊緊圍牢。 「我知道是我,我是……」他把臉孔埋進自己雙手的掌心裡。 「是我的錯,是我不好……都是因為我大家才……」 「嗯,月山君生病了,老師她們才必須大量捕食。」 「如果我沒有病,如果,如果我夠強……我的家人就不會,大家就……不對,如果我夠強悍不只這兩年,金木君他,我就阻止得了他,也許我就可以成為他的助力,金木君與芳村先生,也許、也許大家就不會死……」 「你弄錯了,你需要的是堅強,不是強悍,也不是逞強。」 「沒有那回事!一切都是因為我!」 月山習霎時又激動起來,抬頭大聲反駁。 「大家付出這麼多,明明為我……我身上有那麼多期待,我應該背負起來。」 「要不是我悠馬跟有座一定是幸福的一對……」 「那個──」 「舞路,松前,還有爸爸……金木、佐佐木」 「那個,月山君?這裡停一下。」 少女在友人面前揮舞的手指沒有映入他的眼睛。 不管是她的聲音、身姿或行動,都對被懊悔淹沒的月山習不起作用,他像衝 出軌道的火車,一路不聽勸阻地狂奔在崖線上,終點只能垂直墜入大海。 「都是我害大家變得不幸──」 「要不是我的話,要是沒有我……像我這種人……」 嘿,他的喉嚨噴出突兀的笑聲,茜紅眼珠充斥狂亂的光彩。 「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。」 「……月山君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耶。」 吐出一口長長的嘆息,她單手插腰,用一臉受不了的表情搖頭,大力坐回座位。 「你的家人說不定是白白犧牲了。」 「我不打算否認。但是……為什麼妳要說這麼殘酷的話?」 他哽咽許久,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把句子接完,他抽泣著望向他的朋友,總算抬起的臉看上去悽慘得讓人不忍苛責,對她投去的眼神只有空洞洞的茫然。 「什麼『死的人是我的話就好了』啊。」 「這麼說不對吧。不是那樣,其實月山君想表達的不是這個。」 現在座椅的高度沒辦法晃腿,鮮少顯露情緒的少女不耐煩地攤手,臉孔側向一旁。 「『後悔一輩子的倖存者不是我的話就好了。』」 「『我不想受苦,誰都好,痛苦的是別人的話就好了。』」 「不!不是,我只是──」 「換言之,『讓重要的人活著後悔就好了』,月山君剛剛的話就是那種意思。」 把想說的話說完後少女聳肩,轉回頭,月山家目前截止最後一任家主正像隻鴕鳥趴在餐桌。 「……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夠獲得幸福。」他悶聲掙扎。 「月山君死掉以後可以讓哪個你喜歡的人快樂?」 「你爸爸?松前老師?叶君?」 「你的死可以瓦解CCG嗎?對搜查局裡的金木君有實質幫助嗎?」 「不對,不是那樣,我知道,可是!」哭得淅瀝嘩啦的家主爬起來試圖辯白。 她舉出食指指向對座:「月山君沒有遲鈍到什麼都沒察覺,你是在耍任性。」 面對少女尖銳的評判,他再度愕然。 正如時間流逝,戶外的光線已經沒有先前來得明亮,開始泛紅的橙色天空與幼年在家裡等著家人歸來時,所看見的並無二致。已經知道的、已經知道不知道的,儘管被奪走的事物是再也無法企及,他最渴求的願望卻很明確。 現在能做到的事情非常明確。 他囁嚅:「我想要,和大家一起……」 把意念說出口以後便能從自己聲音得到一點堅定下去的能量。 月山習深呼吸,鼓起勇氣將他想對友人說的表達出來。 「我想要和大家一起活下去。」 「嗯,我知道。」 「還不想分別,被留下好寂寞……」音量依然微弱,但與先前相比稍強一點。 「嗯,是很寂寞。」少女點頭贊同。 「我想跟大家去一樣的地方,我不想和金木君戰鬥,我不要……」 習停下來,吸著鼻子微微後仰。 「被說任性也罷,我不要自己一個人。」 「儘管如此但是我要活下去,活下去,大家都為我做了這麼多。」 「不能讓大家的付出徒勞無功。」 「我也要為了我,為了我喜歡的大家──」 說到這裡他已經恢復月山習平常應有的音量,儘管滿臉狼狽,他抬頭挺胸向他的客人宣告。 「松前說過的,她相信我有披荊斬棘的力量。」 先是相互凝視幾秒,少女泛起笑容,並且熱烈地報以掌聲。 「聽起來不錯呢,利己主義者。」 「小老鼠──」 月山習終於恢復笑容。 這份喜出望外的情緒沒能持續下去,少女揹起她帶來的背包與相機,從座位跳起。 「我差不多該走了喔,月山君。我想下個人已經到了,不能佔用太久,有話留著下次再說吧。」 「小老鼠……」 可能因為對方頹喪得太過明顯,少女半轉過身指揮。 「趕快把鼻涕眼淚擦一擦,打起精神來,你是哥哥對吧?謝謝你的請客,我吃得很飽喔。」 「慢著,掘!」 邊忙著用手帕擦拭臉面,權威盡失的家主顧不上優雅,像個任性的孩子拍桌而起。 「妳,小老鼠妳是不是……」 「快說啦。」 「妳現在……現在依然討厭我嗎?」 名為掘千繪的女性停住動作,然後抬起頭,帶著微妙的得意、不置可否地聳肩哼笑。 「加油吧月山君,我很期待下次見面時的攝影哦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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